经南亭新任仵作和乐无涯的一齐检验,仲俊雄的死因很快分明了。
服食水银,乃至于此。
以火煅丹砂,便能成此毒物。
丹砂不算易得之物,但侯鹏经营药铺,对他来说,此物不难得到。
但侯鹏和师良元从来与仲俊雄交好的,明面上并无杀人动机。
就算当初他们有意找到仲国泰,套取了仲家人何时出发、何地登船的情报,也完全可以解释为“叔伯关心子侄”。
而且,仲俊雄当初喝酒时并无甚异样。
不少人亲眼见他好端端地上了船去。
水银之毒,是在船行之后才发作。
时隔一月,该销毁的证据早已湮灭。
单凭一具尸首,根本无法定下侯鹏和师良元的罪。
侯、师二人大可宣称,是船夫见财起意,谋财害命,才对仲俊雄下毒。
若乐无涯传船夫到堂,船夫必然抵死不认。
场面只会变成狗扯羊皮,互泼脏水。
常年在水上跑的人,都有一副野调无腔的硬脾气,到时不仅要叫冤叫屈,恐怕还要痛骂他这县太爷一顿。
既然早知道要挨骂,乐无涯就不特意去找这一顿骂了。
至于仲家曾经的管家,乐无涯已经遣人去寻他了。
但他的作用聊胜于无。
他肯不肯实话实说都是问题。
要是连着仲俊雄“联合外族谋杀朝廷官员”的罪名一起招供出来,他自己也要吃挂落的。
……
“现下便是这么个景况。”
乐无涯晒着雪后明煌煌的大太阳,坐在廊下,吃着闻人约的汤面,无甚形象地盘着腿,将案情条分缕析地讲给仲国泰听。
闻人约用软布擦着手,看着台上阶下的二人,是十足的无可奈何。
大约两月以前,乐无涯和闻人约就“人贵自重”一事大吵了一架。
争执过后,乐无涯反躬自省,知道自己那话伤了他的心,正筹划着要不要亲自去南亭书院,整个大排场,给足他的面子,将他哄回来,闻人约便拎着个点心匣子,一如往常地登了县衙大门。
他站在乐无涯书房门口,腰背挺直,声声清晰道:“我想过了。我一开始对顾兄,确实是存了利用之心。但天地可鉴,我从未将顾兄视为棋子。顾兄是我……”
他低下头,心中颠颠倒倒地转了几个来回。
没等他想出能概括二人复杂关系的词汇,乐无涯便瘸着腿一蹦一跳地迎了上来,径直扑到了他身上去:“哈!自己送上门来了!”
乐无涯这一扑,把闻人约的一切心思都扑散了,只余下满腔简单的欢喜。
二人就此言归于好。
可就在方才,仲国泰没来之前,二人又争执了一场。
起因很简单:闻人约不许他将仲国泰留在身边。
闻人约认为,无论前因何起,仲
家败落,就是乐无涯一手所为。
真要细细追究,仲家夫妇的死,也不能说与乐无涯全无关联。
留这么个隐患在身边,闻人约担心哪天仲国泰午夜梦回,梦到爹娘,拧了心思,偷偷跑来把乐无涯掐死。
乐无涯的想法是:他若起了这等心思,我正好送佛上西天,趁着年节刚过,赏他份阖家团圆。
闻人约仍然坚持认为,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若这仲国泰是个心智坚忍之人,蛰伏在他身边,只为着伺机狠咬他一口呢?
随着乐无涯与闻人约与日俱熟,乐无涯发现,此人当真是个无可转圜的天生犟种,天生是个干御史的好材料。
乐无涯不想同他再起争执。
万一又把人气跑了,他还真要去南亭书院哄他。
乐无涯索性另起话题,撒娇道:“饿了。想吃苏式的热汤面。”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闻人约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但还是据实答道:“没有高汤。”
乐无涯:“昨天还有点剩鸡汤呢。”
闻人约叹了一声,挽起袖子,进了厨房,投喂他的顾兄。
……
仲国泰听乐无涯说完以上种种,默然无声。
几日前,他回到南亭时,瘦得几乎脱了相,等他剃去一部凌乱的胡子,活脱脱成了个小仲俊雄。
太平时节,仲俊雄训斥他时,总说“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一个畜生”。
仲国泰自己也暗暗怀疑过,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们亲生的。
现今他不怀疑了。
他与父亲,连心也连相,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子。
在外流浪许久,仲国泰至少学会了不说蠢话。
想不通的事情,放在心里慢慢想,总能抿出个头绪来。
他垂着眼睛,神情半明半昧。
思索片刻后,他问乐无涯:“这么说,没得审了?”
乐无涯热热闹闹地吃着面,把嘴唇烫得通红:“正道反正是走不通了。”
“那邪道呢?”
乐无涯还是摇头。
闻言,仲国泰登时几步抢到阶下,赤红了眼睛,直直瞪着他:“闻人约,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的眼里闪过凶光,叠加着走投无路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