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的大雨将曲阳城内的道路冲刷的干干净净,被血浸染过的石板缝里面冒出了新绿的草芽子。若不是两边尚未完全恢复的断壁残梁,丝毫看不出这里刚刚被敌军洗劫过,更看不出来早几日前这城门前的大道上曾遍地尸体血流成河。
许青起的身体还未痊愈,但是她没办法在床上一直躺着静养。诺大的威远镖局此刻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对老仆,没有人再管束她,再没有人不厌其烦的叮咛约束,更不会有人因为她不听话气急败坏的撩着袖子来揪她的耳朵。
出了镖局的大门她便直奔城门口。
城门一侧有临时收拾好的卫所,城里的郡守没了,领兵的都统也死了,如今城里的庶务暂时由陈太守的儿子陈询操持,其余的由卫所这边负责。
这边主事的是援军留下来的一名叫做余钱的统领,许青起在援军撤去之后见过他,年纪不大,约摸二十出头,长的眉清目秀的。
但是此刻,摆放在卫所大门口的几案后面的主位上坐的却不是他,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袍,年岁看起来与他相仿的男子。比起余钱的干练,此人多了一份常人没有的矜贵,哪怕从头发到身上的配饰都周正的叫人挑不出一—丝错来,但是那长雌雄莫辨带着一股子阴柔气息的脸却时刻散发着一股子危险的气息。
不过,许青起并没有注意到他,此刻的许青起,被门边上写着“征兵”两个黑色大字的木牌子给吸引了。
曲阳城城内原本有三万余人,此刻剩余不足一万,尽管如此,依旧有人陆陆续续的上前去登记自己的名字。
许青起在不远处伫立片刻,抬脚便走过去。
一边的小兵重复着对上个人刚刚说过的话:“名字,年龄,家住哪里,为何入伍,有何专长。”
问的简洁明了,许青起回答的也是言简意赅。
“许青起,十六,曲阳城威远镖局,为报仇,专长——”
“杀人!"
她要屠尽北夷人,让他们再不敢来犯,最好是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如此,曲阳城死去的众多百姓,她威远镖局的兄弟姐妹,她许家的血亲,那些逝去的英灵才能得以慰籍。
声音还带着些许稚嫩,却说出这样满是狠辣之意的两个字,卫所门口的人都愣了一瞬。
那先前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的黑衣男子总算是抬眼打量了她一眼,只觉得她倒是有点意思。微微颔首,边上便有人将许青起的话记录在了征兵名册上面。
余钱看了许青起一眼:“三日后,城门口集合。”
许青起应了一声,不曾多留片刻,转身就离开了城门那处。
三日,时间很是宽裕了,可以做很多事情,何况,她也没有几件事情要做了。
回去的路上一路也看不见几个人,直至快到镖局门口路过锦绣布庄的时候才热闹几分。
锦绣布庄也是被北夷人劫掠过的,老板一大家子,如今只剩下年近六旬的汪老夫人跟两个孩子,大的那个长许青起一岁,幼时常在一起玩耍,小的那个今年才九岁。
这会儿老太太又哭又骂,抡着拐杖撵着她的大孙子汪嗣成打:“你个忤逆不孝的混账啊,你爹娘尸骨未寒,你就闹这一出,你这一走,我一个老妪带着你弟弟如何生活。你这是要让你爹娘的亡魂都不得安宁吗?”
许青起还未到跟前便弄清楚了来龙去脉,汪嗣成也去城门口报名了,偷偷去的。但是名字既然已经登记在册,回来少不得要跟家里人仔细交代一番。汪老太太听说他要参军,如同大白天被雷劈了一般,从家里撵到家外的揍汪嗣成,平日里最重面子,这会儿竟也顾不得旁人看见会笑话了。
毕竟,刚刚经历生死,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什么是比活着更重要的呢?
“当兵就要打仗,打仗就随时都会死。我们汪家就剩下你们兄弟二人,你这是要我们汪家绝后啊!”
汪嗣成抱着头乱窜又不敢跑太快,怕老太太累出来个好歹。
“不当兵一样也会死啊,与其坐在家里等着坏人上门来砍,不如先发制人将他们杀的不敢来犯。我就是死了不还有嗣业在。再说了,我这么聪明怎么就一定会去巴巴送人头,说不定我还能当个大将军呢!”
“做你的青天白日梦,你给老身老老实实的在家把这布庄开起来,早些娶妻生子才是正事。”
许青起远远的看着祖孙二人,脸上有了一抹多日不见的笑意,还夹杂着几许羡慕。
曾经,她觉得她是曲阳郡最幸福的孩子,不止有爹娘呵护教导,整个镖局无论老少都拿她当眼珠子一样疼爱。
可如今都没了。
她本以为,人生几十年,还有许多好日子。可如今才懂,有时候生与死不过朝夕间。
那些幸福都是过去多的事情了,此后这人世间独留她孑然一身,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