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黛玉忧心忡忡之语,字字句句真真切切,林如海却是哂然一笑,神情洒脱,开口说道:“什么前程?我女儿的终身岂是区区一点前程可以比拟?况且你又不是不知我早有致仕之意,因身不由己方未能如愿,并不在意前程二字。”
他不肯将江家关于子嗣的承诺告知黛玉,便是不想黛玉背负这道枷锁。
林家后继有人,不致绝了香火,若不是他到了这把年纪,早已不在乎膝下荒凉之事,恐怕就要因为江家此诺而动心了。
他尚且险些把持不住,何况黛玉?
虽然黛玉从来不说,但是林如海何尝不知黛玉偶有自叹非男儿。
黛玉不知这个诺言,她只觉得父亲为自己着想,自己也不能任性为之,须得考虑周全,故垂头想了想,低声道:“父亲且容我好生思虑几日,一时我也难有抉择。”
即使林如海不在意前程,可黛玉怎能不在意老父安危?
林如海如何猜不出女儿的心思?他望着黛玉较幼时添了许多气色的脸庞,温言道:“你只管按自己的心意回答为父即可,别的都不用操心,愿意或不愿意,一句话罢了。为父虽然无能,但也没到任由别人欺负而无力还击的地步,更不会让女儿以终身大事来换得平安。”
黛玉心里一酸,低声应是。
晚间在枕畔说与紫鹃知道,黛玉问紫鹃怎么看待这件事,除了紫鹃,也没有别人可以与自己商量这件事了,何况紫鹃的见识亦非许多人可比。
紫鹃这才明白江鸿不仅是路盲,而且还是很严重的脸盲,看不清天底下所有人的面目包括自己,唯独看得见黛玉一人,此事听起来怎么让人有一种荒诞不经的感觉呢?虽然荒诞不经,但又透着一种别样的浪漫气息。
想想就知道,世间千万人,我只认得你,何等情怀。
因不是别的隐疾,紫鹃心中先是一宽,其忧略减,随即道:“姑娘心里怎么想呢?”最早察觉江鸿心思的便是她,但她并没有插手黛玉终身大事的意思。
婚姻关乎终身,她没有资格插手。
黛玉在黑暗中凝望着帐顶,眼前一片漆黑,也瞧不见什么,只幽幽叹道:“我自己心里是不想愿意的,不为别的,单为他只看得见我一人。”
紫鹃一怔,忙问其故。
黛玉慢慢地道:“今日他看得到我,遂致其父亲自登门拜访。江老偌大的年纪,好言好语地求肯父亲,听我父亲的意思,竟是从来没有人使他老人家这般折节而求。来日他看见了别人的面目,模样、气度、品格、才华又是强过我百倍的,是不是也要求家里人出面?到那时,我成什么了?我宁可他是看不到我的,也不想他家是因看得到我才登门求亲。”
黛玉素来有些牛心左性,常思旁人想不到之事,也比世人想得更悲观一些,心思又多又细,故而一向是喜散不喜聚。
紫鹃又笑又叹,道:“姑娘太多心了,单只江老头一个诺言便绝了此患。”
黛玉摇头道:“未必。我知道君子一诺重千金,也相信江老的为人,然事到临头,多少诺言都是能随风而散的,有时候最不能信的也是诺言。自古以来书上写的那些故事,戏台上唱的那些戏,难道你还不明白我说的是事实?若果然人人信守承诺,阿娇不会退居长门让位于一介舞女,卓文君不会做出白头吟,莺莺不会被始乱终弃,金屋之诺、夜奔之情、西厢之约竟都成了笑话。帝王之金口玉言尚且如此,何况他人乎?”
紫鹃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姑娘说得有道理,然而这样的事情也是因人而异,姑娘总不能以偏概全。汉武帝也好,司马相如和张生也罢,他们背信弃义乃因他们品行不佳,不能说天底下所有人都这样。姑娘既然心里不同意这门亲事,直接告诉老爷便是。”
黛玉之思也是她之想,虽说不能因为古人遭此噩运就裹足不前,不说别的,就拿她自己来说,没有因为男人功成名就后有可能纳妾就不答应陆恒的求亲,但江鸿之疾确是隐忧。
黛玉叹道:“我恐自己不应,影响父亲的前程。”
紫鹃笑道:“我说姑娘到底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虽然我常常把人心想得极坏,但姑娘也不能处处都跟我似的。有时候多心是好事,防患于未然,有时候太多心反不好。江家肯在提亲之前将此隐疾告诉老爷,就说明其胸怀坦荡,若是别人只怕早瞒着咱们先求了亲再说,所以,也必然不会因为咱家不答应就翻脸结仇。”
黛玉觉得有理,想了想,道:“听你的意思,倒像是赞同?”
紫鹃听了连忙摇头道:“我赞同什么了?这件事并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应是不应全看姑娘的心意。老爷一番为姑娘之心,姑娘可别辜负了才好。无论姑娘应是不应,我都赞同姑娘的决定,绝不二话。”踌躇不定才是她心目中的林妹妹哪,倘若听说江家来提亲一口就应了的就不是黛玉了,又不思后果一口拒了的也不是她。
黛玉颔首道:“我就知道你这么说。不过,屋里没有旁人,好姐姐,你且与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罢,应了如何,不应又如何。”
紫鹃仔细想了想,笑道:“姑娘别怨我说话俗,我原是个俗之又俗的人,想得更近乎世故人情,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