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总是毫无秩序地生长,多少醒时交欢与醉后分散都被时间揉碎,碎成零乱飘飞的雪片,哪场别离在哪场相逢之前,或是哪场相逢紧跟着哪场别离,一切都被寒风裹挟,纷纷扬扬,看不清晰。 一些雪片终将落在终古白头的高山上,而另一些还没等落下,就消融于昨宵或来日的风里,无迹可寻,无影可觅。 我在一处不知名的山谷里迷路,无奈只能牵着我的黑鬃马,沿着谷中一条河流慢慢走。河水很清,很缓,像是不舍源头处漂来的那些花瓣,还用泠泠的水声取悦它们,强作挽留。 谁说流水定然无情呢? 偶然间抬头,遥遥望见一棵合欢树上坐着个麻衣短葛的小姑娘,便欲走过去问路。那个姑娘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大小,偏坐在一根细树枝上,手臂攀扶着枝叶,双脸盈满笑意。她正神情专注地盯向树上某处,并没留意到我,阳光透过树顶花叶,斑斑驳驳地洒了她一身。当时应该有些和煦的风吧,才能极轻极柔和地晃动起那些明暗不定的光影。 想起这场景,真觉得她像栖在树上的一只鸟。不,她比鸟还轻,应该是一片叶子,一朝凋落,就长长久久地化进泥土里,再也找不见踪影。 但那时我真羡慕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在花一样的年纪与花共享最清澈的快乐,藏匿于幽深僻静无人窥探的山谷,还未曾有凄冷的风雨去侵扰,只有天光和花香轻轻柔柔地落在她肩上,彼此达成默契,相伴相守,将一切烦恼忧愁都摒弃在不愿流动的时间之外。 我还在犹豫是否要惊扰她,身边的马却先不耐烦起来,无缘无故地鸣啸一声。马鸣声惊出一双画眉,它们扑着翅膀从少女注目之处飞出,四翼相携,眨眼间去远了。少女也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来,与我目光相接。 我至今都记得她震惊失语的神情。而在当时,我也被那神情怔住,莫名所以,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那是我与澹台绿衣的第三次相遇,究竟在何年何日,已经记不清了,何况我也没有刻意去记。不过,如果我早在见到少女的第一眼就知道那是澹台绿衣的易容改扮,或许就能明白她为什么那样惊讶。如今想起来倒也有些后怕,我当时几乎毫无防备,她若想施加暗算,简直是轻而易举。 少女缓缓抬起手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像是要确认我的身份,或是要确认我是否真实存在。她手中还握着一捧合欢花。 然后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仍是双唇微张,不说话。 我们相视无言,像是也达成了某种默契。直到那根树枝再也吃重不起,忽然折断,将她摔下树来。我反应不及,等冲过去时,她已经皱着眉头伏卧在地上,于是我赶忙将她扶起。 她也不喊痛,只是仰着头,将一双眼睛往我脸上来回拂扫。 我一向鲜少与女子有交集,彼时被她扮成的十几岁小姑娘直愣愣地盯着,倒有些不好意思,风沙打磨过几遭的头面都让她那目光熨热了。 眼神躲闪了几次,我才敢去看她。 也就是那一眼彻底打消了我的顾虑。 任何心机暗算或善于伪装的人都不会有那样一双眼睛,黑瞳与眼白划然分明,但都那么的清朗明净,不杂纤尘,像是能收容月光似的。那只能是一个十几岁少女未经风霜的眼睛。 只是月波中点点晶莹,一看却是泪光。 “是摔疼了吗?” “没有,不是的。” 少女笑着摇头,但眼泪却扑簌簌往下掉。她伸手去抹,手背上沾着的泥灰把脸颊都弄花了。 看来是摔得狠了。我那时这么想着,心里很是愧疚。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路过此地,迷了路。” “那我带你出去吧!我家就在山外的村子里,我常进来玩儿,对这里的路可熟悉了。这条河流进谷中的一个湖里,你沿着它是走不出去的。” 她将手上攥着的合欢花一把塞进我怀里,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那些丝丝缕缕的花瓣又轻又细,拂在手上有些痒。数丝花瓣聚成扇子似的小花,许多半红半白的合欢花又聚在一起,恍若朝雾暮烟。这轻薄无形的雾与烟在记忆里氤氲开来,显得更加空幻迷离,仿佛轻轻一吹就散入虚无。 我正陷在那一片淡红色的往事云雾中,不防被走进船舱的柳生叫醒。 “巫峡到了。”柳生面带喜色,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