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1 / 1)

沧波万顷江湖晚 隐园 644 字 2023-07-15

时间一定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发生了错乱,它变得懒散,竟像山谷里那条惜花的河流那样慢。我以为这条船已经在江上漂游了很久,没曾想竟刚到巫峡。

我半信半疑,随着柳生步出船舱。视野在这一刻变得开阔。西风吹来,挟着潮湿的水汽,便有衣袂回旋如縠纹荡漾。两面山崖夹水而立,举起成林树木伸向彼此,相对默然,恰似一双故友久别重聚。

这里确实是巫峡,因为十二峰正迎面而来。

我看到最高的一座,那是不老不死、玉颜永驻的神女。她就袅袅婷婷地立在那里,究竟看过几世沧桑,也从来不对人言说。远望去,水云烟霭萦绕腰畔,是神女峰轻若无物的衣带,是风在箫孔中低语。

关于这座山的传说比江水还多,不知道古人哪来那么多闲余。柳生却似兴致极高,一连念了几遍:“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巫山云雨,一个永远引起人暖软遐思的字眼,实在不能不让我想起那些眠花宿柳的风流公子,他们混迹于秦楼楚馆,甘愿在红烛绿蚁和女人的软语温存里浑度岁月,消磨意气。

我常常在想,他们这样做是因为心里空得发慌。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或大或小的空无,像我原本是一个弃婴,八九岁上被老宫主收养,在碧穹宫中有了一块落脚的地方,但那并不是我的归宿。在长安城那幢碧瓦云栋之中,每个人都长着一样的脸,我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为恩情掏出一颗忠心,出生入死,百折不回,却只是沧海一粟。我对碧穹宫而言从来不是唯一的,我随时可以被替代。人们都说我是巡视四方的鹰,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过是一只被迫流浪的鸟,因为缺乏安全感而惶惑着不敢落地。这就是我的空无。

每个人都有他填补空无的方式,或是数不完的金钱,或是喝不尽的美酒,或是文韬武略,立身扬名,或是寄兴山川,吟咏终老。

而我还没有找到我的路。

我唯一敢肯定的是,我的出路一定不在秦楼楚馆中。那些腻脂淫语从来不为捂热一个人的心,而是让它变得麻木。一个人的心麻木了,自然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悲喜忧戚、充实空虚统统失去了意义。那并非一种满足,而是一种毁灭。

柳生会是这样自甘堕落的人吗?

显然不会,他的眼睛如此明澈,丝毫没有被劣酒和脂腥污糟过的痕迹。

他接下来的话也确实没让我失望:“只可惜这样好的文字白白给后人的淫心糟蹋了。”

我深以为然,于是开始第一次细细打量这个旅伴。我才发现他穿了一件极其宽大不合身量的衣袍,将自己的身形轮廓一概掩住。

他到底是胖是瘦?肩有多宽?腰合几尺?

这件宽袍固然是一种遮掩,然而同时也是一种暗示与邀请,它谨慎而胆怯地为一个人的心拓出一条雾迷云绕的通道,倘若遇上知己,便能引着他一路探寻到主人的心门。

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在等待这声扣门。

我突然想起,澹台绿衣的假面或许正与之相似。

澹台绿衣,唉,她的戏语和捉弄之后是否也掩藏着什么呢?

“然则还有更可惜的事。”柳生又一次开口。那声音清远飘忽,竟不像是真的。他那身宽大的衣袍在风中鼓荡着,像极了一只断线纸鸢,不知何时便因风而起,不辨归处。

我的心也跟着飘起来,融入一片茫茫水雾。

“什么是更可惜的事?”

柳生笑了,嘴角挂上一对不深不浅的笑涡,悠悠的声调再次响起,道是:

“朝朝暮暮,多少人望着云,不知道那是云,沐着雨,没发觉那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