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劫后余生而庆幸,也为此而恍惚。 身上伤口太多,一时分不清是哪些在痛,但所有伤口都已被包扎好,重伤处还敷了药草。早先满是血污尘土的双手也已被擦拭干净。 我扎挣着坐起身来,一条薄棉被从身上滑落。我实在伤得太重了,必须一手撑地,方能勉强支持住上半身。这在平常看来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此时却已花去大半力气,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额头面颊渗出涔涔冷汗,顺着下颌滴入土中。大约换过十几回气息,我才略略缓过神来,视线渐渐清晰如常。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高及屋顶的佛祖像。那佛像只剩下一座泥胎,宽衣博袖的佛衣满覆尘垢,后来人仅能凭借其上依稀可见的鎏金痕迹肖想当年玉面金身。于佛祖左侧侍立的迦叶像已经支离残缺,面目全非。另一侧的阿难像倒还完整一些,只是已经倒斜在地,年轻恭顺的面容沾满泥土,身上挂着扯断的佛幡。 足以见得,这是一座荒废多年的破庙。四下没有一面完好墙壁,壁上画像腐坏剥落,露出磷磷砖头,朽坏处潜入微风。 我却并没有受凉,所倚赖者,除了身上的薄被外,还有身下的一席稻草,身旁的一盆炭火。看那火势,澹台绿衣应该刚离开不久。 伸手可及处,放着一盆清水、两个瓷瓶、一些洁净布条、一个灰布包袱,还有一张字纸。 字纸展开,字迹于娟媚中透着凌厉。 骆昀傻瓜,你武艺不精,遭人重创至斯,落在我手上,本来必死无疑,现饶你一条小命,并非因为你曾经救过我,我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知恩图报。只是我欲取你性命之时,好巧不巧正看见这破庙。我不在佛前杀生,只好放过这天赐良机,可惜可惜!你就对着释迦牟尼老儿磕几个响头吧!既不能让你死在我手上,只好胡乱给你上些药,为此曾将你剥个精光,让你在佛前大大失仪,也多少解解姑娘我的闷气。我没记过你的恩情,此番救你也非出于好心,你我二人互不相欠,下次见面,该打该杀,不必留情。随书附毒药两瓶、白绫几段、藏针棉衣一件,君可自行择选,彼时是死是活,与我无关。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哼! 我看着手信最后那个似是气急败坏的“哼”字,不由笑出声来,一笑牵动了伤口,竟也不觉得很疼。 那两只瓷瓶上贴着药名签,一张上是“伤筋断骨散”,另一张上是“活血止痛丸”。 我将字纸小心叠好,重新压到瓷瓶底下,终究觉得浑身疲软无力,便又躺了下去。 破庙屋顶的瓦片早已所剩无几,便是做个遮风挡雨的寓所都难以胜任。好在今日并没有雨,风也是细细的,只需平躺在这里,眼前即是一片晴空。 我自笑倒是有几分坐井观天的意味了。 我就这样躺着,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那些对手之间不顾性命的厮杀,那些阴阳莫辨的谋略或诡计,师门恩威并施的奖惩与防备,虚实难解的壮志或虚妄,波谲云诡的乱世风云,如临如履的追逐逃亡……一切种种,皆置之度外。 现在我眼中只有这一小片天空,唯一要做的就是默视时间的流逝。 天空也像我的心湖一样平静。偶尔有几丝白云缓缓游走,或两行鸿雁一闪而逝。 渐渐到了日薄西山之时,蔚蓝的天色转而变为昏黄,如同原本风平浪静的湖面忽而沸腾为铁水,平添一种错觉中的暖意。夕阳的颜色镀进老庙,明暗交错之间,佛陀塑像恍惚又得以重铸金身。 傍晚,正是众生曰归之时。农人结束一天的劳作,孩童在不知疲惫的玩耍笑闹中尽了兴,长幼相携,呼朋引伴而返。鸟兽亦雄飞雌从,牝牡缀连,纷纷赴巢还穴。千川暮云,数峰斜阳,天地间无生之万物缄默静立。而她孤身一人,长长的影子曳于身后,将欲焉往?当那轮红日终于在天地一线处沉没,她会不会也生出日暮途穷之感?至夜幕笼罩,万家安眠时分,她又要在何处落脚?那所宿之地比起这四面漏风但尚有片瓦遮身的破庙,又如之何? 赤云燃烧殆尽,夜色苍茫而至。残瓦碎砾边,一只失群的孤雁敛翼暂栖,像写意山水里一笔错点的浓墨,低鸣一声,羽翮重拂,转瞬消融于沉沉暮霭,不知飞往何方了。 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 眼角忽有泪水滑落,跌入风尘侵染的鬓发。 过了很久很久,在不知多少次回忆起今日的情景后,我才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在这荒废多年、无人问津的破庙之中,我生平第一次这样铭心彻骨地挂念一个人。 屋瓦缺失的地方终于变成了一方古砚。新月升起,渐渐移于目前,那形状很像一柄弯刀。 一柄总是横亘于我和她之间的弯刀,一柄我今日偷生于其锋芒之下的弯刀。 只差一步,我现在就该葬身于这一片冷月之下了。想一想,这归宿倒也不错。 但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