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中,雨水日。 油菜、冬小麦返青,迅速生长。 宜嫁娶、出行,忌开凿池塘整手足甲。 苏岁岁依偎在阿娘怀中,捧着她的“饭碗”大口大口地吮吸。 阿娘的奶水越来越甜了,还很充足,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像从前,几口下去就没了。 沈碧玉坐在床头,忧心忡忡地看相公穿衣、梳头发。 “相公,你真的想好了吗?” 苏长槐揽镜自照,双眼似灌了两汪秋水,随时要滴出来。 似乎在咸丰酒楼上吐下泻以后,他的眼睛便变成了这样。像小女儿的眼睛,随时能哭出来。 实际上他试了试,发现竟能自如地控制眼泪。 要知道,从前的他可是天生无泪。 很好,他知道有时候眼泪也可以成为一种武器。 “嗯。”他点头。 把女儿们生在乱世已经是他的愧疚,陈幺婶上门更让他意识到女儿们的艰难处境。 他要让女儿们上学,让所有人知道他苏长槐的女儿不比男孩儿差,不能打他女儿的主意。 三个女儿三份束脩,这是一笔极大的开支。以他目前的收入,做不到。 所以他要用好自己的武器,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苏长槐走了。 沈碧玉去地里拔颗了过冬的菘菜,看满山遍野更加青翠,有星星点点的藏在野草中。 菘菜切碎,和腊肉丁一起煮粥,把去年的蕨菜干全夹出来吃,要做新的了。又从篮子里拿了颗野鸡蛋,搅匀了蒸起来。 把孩子们叫起来吃早饭时下起蒙蒙烟雨。 一场春雨一场暖,会越来越暖的。 “爹爹呢?”苏姩姩记得阿爹明日才上工。 沈碧玉喂苏岁岁吃蛋羹,答道:“你爹爹去那边了。” “那边?是奶奶那边吗?”苏姣姣问。 沈碧玉轻叹,“是啊。” 苏宅,烟炸裂留下的红皮子被踩踏、淋湿,粘在地上。 福禄寿三兄弟跑来,把门拍得噼里啪啦,“阿爹阿娘,伯伯来了!” 夫妻俩窝在床上,陈翠萍拿剪子绞苏长柏的脚趾甲。昨晚就是这一脚飞起来的指甲,刮掉了她脚后跟一块皮。 “什么?哎哟!”苏长柏闻言,一动,剪子绞着了肉。 “是你自己动的哈!”陈翠萍淡定地擦了剪子上的血,去开门。 “阿娘,伯伯来了!” 陈翠萍连忙把三个儿子拉进屋来,找帕子擦头擦脸,“落雨天莫去外头蹿,老不听!你们想像你们奶奶那样,一病不起么?” 福禄寿三兄弟连连摇头,奶奶一开始只是风寒,捂一天汗就好了,没想到奶奶越捂越严重,已经没个人样了。 捂了多少天,整个屋子都捂臭了,他们都不爱去奶奶那里了。 “他来做什么?”上回他和翠萍带岳母上门拜年,搞得很难看,现在来他家做什么。 苏长柏不明白,吩咐福禄寿三兄弟,“去,跟着你们大伯,看他想干什么。” “是,爹爹!” 重回旧居,每一步都是回忆。 从前宅子里下人成群,不觉得大,而今只觉大得空旷。 荆棘长进弄堂连廊,脚下的石板覆上青苔,原本栩栩如生的飞檐脊兽爬了绿藓,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植物疯长,参天的槐树、柏树被藤蔓缠绕。 飞鸟成群,白白的鸟屎密密落下,一坨覆过一坨,院子角落、石缝间长满白伞红伞。 只有一间屋子完好。 苏长槐推开了那间屋子的门,顿时一股混合恶臭扑面而来。 他掩鼻。 “谁啊?” 灰床帐中一个隆起的身影缓缓一动,苏老太的声音虚弱沙哑,像含了把沙。 她本以为是陈翠萍来收夜壶,恍惚间白光里的身影又不像,且那懒妇三天来收一回,还不到日子。 是长柏吗? 不是,长柏要圆一点、短一点。 那是? “呕!”那身影往旁一呕。 是他,是他,果然是他! 苏老太激动地发出“哎哎”的声音,想起床,但怎么都起不来。 听说人死前,思念的人会来接。 他死前,她守在他床边,他望着空中虚影,激动地唤了好几声“娘”,笑着离开,眼角流出两滴泪。 她摸了,还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