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蓦地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已然在不知不觉中落入皇帝布置下的语言陷阱。 他之所以会指控关宁军虚兵冒饷,其一自然是为了党争,企图将孙承宗复出的希望扼杀于萌芽之间。 其二呢,却是想借此机会从内廷派遣心腹到辽东,从关宁军开始,让宦官逐渐掌握九边的军权。 像曹腾一般被义子义孙抬进宗庙,世代供奉香火不断的礼遇尊荣,魏忠贤自是不敢肖想。 他现下只求自己这个“九千岁”能安稳善终,不被后来者清算。 而以他今时今日之处境,他只有掌握了军权,才有可能长保无虞。 所以即使他明知此事难为,也要想尽办法压袁崇焕一下子。 倘或能就此顺水推舟,直接去辽东摘了东林党的果子,那是再好不过了。 袁崇焕能打的胜仗,难道一换了其他人过去,就打不赢了吗? 不料,皇帝的态度却强硬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先是单刀直入地揭穿他拉孙承宗下水的意图,当众下了他的脸面让他在众人面前罚跪。 接着又是连拉带打地否决了他用宦官监军的建议,嬉笑怒骂间直斥他为王振、刘瑾一类的逆贼。 魏忠贤凝神思忖着,皇帝疑他,那是肯定的,自古哪有不多疑的天子呢? 可是皇帝在疑他的同时,显然更疑东林党。 关宁军就是一个大窟窿,捅穿天是迟早的事。 关键是,这个窟窿该如何去捅,才能让皇帝最大限度地消解对自己的疑心。 朱由校雕完一朵梅花,见魏忠贤仍尚未回话,颇为不耐地启口催促道,“怎么了?忠贤,朕问你话呢,你装聋作哑的算怎么回事儿啊?” 魏忠贤忽地扬起手来,“啪”地一声,朝自己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奴婢该死!” 朱由校停下了手头的凿刻,忍不住便侧过头去。 魏忠贤见状,赶忙抬起另外一只手,又“啪”地一记扇了自己一耳光,“奴婢该死!奴婢何德何能,能让皇爷将奴婢与世宗爷相提并论?” “奴婢是什么玩意儿?不过是皇爷的一条狗罢了!皇爷是垂衣拱手,无为而治,奴婢只是个替皇爷秉笔批红的,如何敢妄下决断?” “关宁军虚兵冒饷之事,是奴婢比着呈上来的奏疏自个儿揣摩出来的,方才一时情急,便将私心里的那一点儿揣测当成十成十的把握了,还请皇爷恕罪!” 魏忠贤扇自己的这两巴掌可谓是用足了力气,才不过说了这几句话,他的双颊上就泛出了血红的五指印子,衬得他的脸色格外青白。 朱由校沉吟片刻,转头冲着身侧那一溜捧着推子、刨刀、斧头、锯子、凿子、锤子、铲子和鲁班尺的宫人吩咐道,“厂臣要秉奏文书,你们把各自手头的东西都放下罢,谁该走谁该留都按老规矩办,今日是二月初二‘龙抬头’,宫中制了‘熏虫’,你们下去的人都去领了吃罢。” “熏虫”是一种晚明宫中特有的节令食品,俗语云,“龙不抬头天不雨”,龙抬头意味着天地交泰,云兴雨作,二月二既是惊蛰前后,百虫丛生之时,又是春回大地,农事初启之始。 宫中通常在这一天用黍面枣糕大量摊制油煎饼,企图用煎饼的气味驱赶皇宫各处的蛇虫鼠蚁,此举便被称之为“引龙”,而这种特制的煎饼,便也被称之为“熏虫”。 于是皇帝一发话,众人又齐齐跪下,磕着头谢了一回恩,这才鱼贯而出,少顷,殿内除了朱由校与魏忠贤之外,只余下王体乾、梁栋、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这五位司礼监秉笔。 这便是内廷议政的规矩,凡是皇帝御览文书,或者司礼监秉奏要事之时,皇帝跟前只留有批红之权的秉笔随堂数人。 其余宫人,即使是皇帝平日里使唤得顺手的管事牌子,也都屏息远侍,不敢近前。 “都起来罢!这奏疏上的朱笔宸翰,玉语纶音,皆是出自尔等之手,你们这样跪着,腕子使不上劲儿,可如何执笔呢?” 皇帝一扬手,端的是一个挥斥方遒的动作,“厂臣与你们五人不同,朕是知道厂臣的,忠贤从来是既不改票,也不批文书。” “这每日通政司使封进的本章,京官与各藩王投至会极门的封本,还有内阁递来的票本揭帖,都是由你们五个人分投互看的,忠贤说他不敢妄下决断,那你们五个人怎么说啊?” “忠贤说他是对比着奏疏揣摩出来的,那要没你们五个人在旁帮着朗诵讲解,共同商议,他一个人可也想不到这一层罢?” 朱由校说罢,见五人皆低眉束手,俱不答话,便信口点了其中一人的名字道,“王体乾,你可有什么说法?” “你是日日在朕跟前口奏文书的,见天儿的是‘万岁爷,某票某字当改’,外廷的姓名票帖你是再清楚不过了,朕现在问你话,你总不至于也一问三不知罢?” 王体乾往前迈了一小步,出列应道,“回皇爷的话,奴婢与厂臣的心思是一样的,科道早就屡屡弹劾关宁军虚兵冒饷,皇爷只是不信,奴婢们也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此事来叨唠皇爷。” “直到这一回宁远大捷,蓟辽总督王之臣与辽东经略高第都上了奏疏,奴婢仔细一瞧,便发现他二人在奏疏中提及的士兵人数和犒赏银子,与先前孙承宗离任时大有出入。” “厂臣是碍于外廷党争,又怕皇爷伤心,不好明言其中蹊跷,现下皇爷既然问到了奴婢,奴婢也只能据实以告。” “关于此一节事体,山东道御史李懋芳已上了弹劾奏疏,奴婢以为,李懋芳之所奏,可谓是条理明